周敏道:「怪不得,你身上有股死氣沉沉的味道。」
宋時與笑了,心道這丫頭眼睛還挺毒。
「哎呦,姑娘,先起來再與娘子說話。這位宋娘子是你母親專門給你聘的閨塾師,可休要失了禮數。」崔媽媽一邊說,一邊上前拉扯周敏。她越是拉扯,周敏就越好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,窩在床上一動不動。
宋時與清了清嗓子,打斷了床邊的撕扯:「崔媽媽,您辛苦了,還是我來替姑娘更衣吧。」
崔媽媽一愣,心想也對,正好趁這個機會看看宋時與有什麼手段:「那行,您有吩咐隨時叫我。」
崔媽媽退了出去。周敏仍是一動不動地躺著。宋時與沒有再去看她,而是四下打量著這間閨房。房間正中掛著一副丹青,上描著巴寡婦跪迎貞節牌坊。靠牆的書架上滿滿當當擺著《女則》《女訓》和《女誡》。她在桌邊坐下,取出一根金銀錯鎏金步搖端詳,長長的流蘇像一條繩索縛在她指間。
「你母親要把你賣了,你知道么?」
周敏猛然從床上坐起來:「賣給誰?」
「天子。」
「不可能!她答應過我不讓我去選秀的,已經說好了的……」周敏的聲音越到後面越顯得猶疑。畢竟,她了解自己的母親。到最後,滿腔的委屈變成了一句決絕的宣言:「她要是逼我,我就去死!」
宋時與發出一聲嗤笑:「倔什麼,你遲早是要嫁人的。世間還有比真龍天子更貴重的夫婿么?」
「呸!什麼真龍天子,不就是個渾身臭味的老男人。我憑什麼要去給他做妾?我不嫁人,我不要在這井口一樣大的內宅里斗破天,拼了命的生兒子,生不出來就像個罪人一樣大氣都不敢喘。內宅的女人都有病,好不容易熬死了不爭氣的丈夫,還要過繼個混蛋,拼死拼活掙下的家業都拱手送人,就圖一個外人看來有兒子給養老。為什麼我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?外面天高地廣,我就不能成一番事嗎?」十五歲的少女已經瀕臨絕望,支撐她的是小獸般求生的本能。她豎起全身的刺虛張聲勢,終究藏不住聲音里的顫抖,「我要是個男人,真龍天子我也做得!」
宋時與放聲大笑:「你這丫頭竟有一股瘋勁,不錯,不錯。「
周敏罵了這一通,胸口悶氣疏解了不少,整個人終於放鬆下來。再看宋時與,竟不像平日里女使們聽到這些話時那麼驚慌失措,相反還流露出幾分激賞之情。周敏心中一動,像是蟄伏的小獸嗅到了同類的味道,不自覺就對宋時與少了幾分防備。
宋時與手肘撐著桌沿,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像是濃得化不開的墨:「你我原有幾分相似。我父親經商得力,攢下一份家業。我母親一向要強,她能為我想到的最好的前程就是嫁入高門。為此她時刻對我耳提面命,走路時步搖擺動的幅度,行禮時雙手交叉的位置,事事都要訓誡。我每每做得不如她的意,她便要將生養我的辛苦曆數一番,直到我們母女二人抱頭痛哭才算罷休。我整日活在愧疚中,好像她所有的苦難都因我而起。所以我逼迫自己乖順,日復一日,幾乎要踹不過氣來。」
「十二歲那年,我站在後院的井邊,第一次想到了死。我覺得自己生來毫無價值,我只是母親的一件作品,被她擺在貨架上供人品評。若有人說一句不好,天就塌了。」
宋時與的聲音如湖水一般盪開,將周敏層層包裹。原來這世上竟還有人同自己經受過一樣的苦難!可她看上去又是那麼不同,不同於後院女子身上縈繞的隱忍哀怨之氣。她看上去沉穩篤定,好像從身體里散發出一股力量,好像世間再沒有什麼能困住她。周敏的心狂跳起來,彷彿看到了希望:「那你為什麼沒有死?」
宋時與挑唇:「身處泥潭,就應該掙扎向上。尋死覓活,只會讓自己越陷越深。」
「後來我進了皇宮。宮規森嚴,人人暗藏鬼胎。可對我來說,那真是一片廣闊天地。我不必對任何人感到愧疚,只需像個野獸一樣憑本能去廝殺。我一路向上,慢慢感受不到悲喜驚懼。我想看看頂峰之處的自己是什麼模樣,結果卻發現,這就是我原本的樣子。」
周敏已經沉浸在她的故事中,眼睛亮亮的,呼吸都有些粗重:「你的母親一定為你驕傲。」
宋時與的眼睛忽然黯淡:「她早已死了,在我進宮之前。那是另一個血雨腥風的故事。可惜她心中的鬱憤始終沒能撫平。」
宋時與垂眸看向周敏:「我跟你講這些是希望你知道,你的母親並非對你毫不在意,只是她也自顧不暇。但人的命運並非不可戰勝。我要教給你的,就是戰勝它的方法。」
周敏的呼吸一窒,她仰頭看著宋時與,就像在仰望神明。
周大娘子直到晚飯時方才回來,一進家門就直奔鳳儀苑來。遠遠地就看見崔媽媽站在廊下,踮著腳往屋裡巴瞧。周大娘子沒敢近前,指使丫頭將崔媽媽拉到身邊。
「如何?」
崔媽媽喜上眉梢:「大娘子,成了!這位宋娘子真有兩下子,下午跟姑娘在房間里嘀嘀咕咕了一陣,也不知說了什麼,姑娘立馬就不鬧了,乖乖地起床洗漱。現下正趁著吃飯在學宮裡用膳的規矩呢。」
「當真?」周大娘子有些不可置信。要知道她前後已經請了數十位閨塾師,再嚴苛的嬤嬤都對周敏無計可施,所以才繞了好大的圈子到東京去請人。周大娘子幾步來到窗下,果然看見周敏正坐在席前學著敬酒的動作。宋時與命她將手肘抬高一分,她便乖乖照做,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煩。
周大娘子已經許久沒見過女兒這般乖巧的模樣,只覺得鼻子一酸,險些落下淚來。
「大娘子,」崔媽媽心疼地遞上手帕,「奴婢早就說,咱家姑娘最是聰慧懂事的。大娘子以後再也不必憂心了。」
周大娘子按了按眼角,止不住點頭露出笑意。
「大娘子進去瞧瞧?跟宋娘子見個面。」
「不,別打擾她們。今日晚了,明日再見吧。」周大娘子轉身往外,邊走邊低聲與崔媽媽吩咐,「鳳儀苑的廂房太小,把琉璃齋收拾出來給宋娘子住吧,兩處離得近,也方便。另外挑兩個伶俐的女使給宋娘子使喚。對了,庫房裡有一席上好的蠶絲被,你給她送去。」
「哎,哎。」
「再去炭房多取些金絲炭給她燒,一晚上火盆都不能滅。」周大娘子攪弄著手中的帕子,「橫豎就剩一個月了,可千萬把這人給我留住!」
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。很快,周家府上來了一位女官的消息就傳遍了雄州城。聽說那女官很有幾分能耐,不到幾天的功夫就將周家姑娘調教得如京城貴女一般。大夥都好奇極了,有同周家關係好的女眷忍不住遞上拜帖想來一探究竟。正逢一場大雪,周大娘子索性舉辦了一場「喜雪宴」,請城裡交好的富商娘子們都來參加。
宴席已經開始了,絲竹之聲越過院牆,傳入宋時與的耳中。此時她的仇人們正在飲酒歡笑,全然不知她正在暗處織一張網,等著他們投入其中。
「宋娘子,大娘子問您安好,若您無事,邀您去中廳坐坐。」通傳女使在廊下說道。
宋時與唇角勾起:「告訴大娘子,我馬上就來。」
此時中廳正是熱鬧的時候,桌上酒席已經撤去,換上了汴京時興的葉子牌。四人圍坐在桌前,正東方位是周大娘子,她對面坐的是車馬行的魏大娘子。南方位是茶商鄧家的鄧大娘子。坐北方位的女子年輕一些,她叫鄧菀,是鄧家的小女兒,也是鹽商白家的兒媳,相熟的都稱她作「小鄧娘子」。
「你婆母的身子還不見好?」周大娘子打出一張牌,問鄧菀道。
「是啊,年初請了郎中來調養,原本好了些,這一入冬就又犯了起來。只說是渾身沒勁,不想動彈。我婆母知道大娘子愛打牌,不想掃了您的興緻,就派了我來湊個局。要麼我一個小輩,也上不了各位娘子的檯面。」鄧菀眉眼帶笑,幾句話就將桌上幾人哄得笑起來。鄧大娘子欣賞地看了女兒一眼,臉上頗有得色。
「她這病少說也拖了十年了,該去東京請個郎中好好看看。」周大娘子道。
鄧菀嘆了口氣:「這些年名醫請了無數,葯也吃了,也沒少進補,就是不見好。都說是生養我家郎君時虧了身子。我公公的意思,就這麼金尊玉貴地養著吧,山珍海味、綾羅綢緞,總之是不缺的。」
這話一出,桌上的人都免不了感嘆鹽商白三喜的專情。
這四人正玩在興頭上,未曾注意從窗邊的小榻上射來的一道渴望的目光。鄧芸看著她們熱鬧地說笑,眼中儘是艷羨。
周敏手腕靈活地烹著茶,靈動的眼睛卻早已將對面人看得通透:「芸姐姐也想玩牌么?」
鄧芸急忙收回了目光,低頭飲茶,掩飾眼底的尷尬:「葉子牌么,沒甚好玩的。」
她是鄧菀的孿生姐姐,本已婚配,卻因夫妻不睦和離了。雖說不損顏面,可是和離的女兒到底不如做富商娘子的風光。就比如今天這樣的場合,鄧菀就能上桌和幾位大娘子玩牌,而自己只能和未出嫁的周敏坐在一處,實在是令人憋屈。
不過鄧芸也有自己的打算,她與公子周京早已在暗中有些來往。周京是榷場的牙官,大宗貨物的成色、定價都是他說了算,經商之人沒有不巴結他的。周京的妻子去年過世了,正好給自己騰了位置。鄧芸想好了,她才不要做什麼「小鄧娘子」,她要做未來的「周大娘子」。
「你哥哥什麼時候回來?」鄧芸問。
周敏淡淡道:「該回來的時候他自會回來,回來了也不會來這兒。雲姐姐,你就別惦記了。」
鄧芸訕訕一笑,正好有人和了牌,一派喧嘩熱鬧聲。周大娘子端起茶盞,才發現已經見了底。鄧芸一把抓起烹水的壺,上前殷勤地為周大娘子添茶。
「鄧家大姑娘真是乖巧,有眼力。」魏大娘子調笑道,「我說周家姐姐,要是娶個這樣的兒媳過門,可是享福了。」
這話是臨來前鄧家託付她說的,就是要試探試探周大娘子的意思。
周大娘子不著痕迹地看了桌上鄧大娘子一眼,也不說可,也不說不可,而是轉而對鄧芸道:「孩子,你有心了。添茶倒水是下人的活兒,別自降了身份,快去一邊坐吧。」
這話一出,任誰都明白了。鄧芸臉色發白,鄧菀卻是「撲哧」一聲笑了出來——雖是親姐妹,她卻總是樂於見到鄧芸出醜的。
「沒聽見大娘子的話嗎?還不快去一邊。」鄧母喝斥完,轉而對桌上的人笑道,「這孩子打從和離之後一直在家呆著,應酬的規矩都忘了。說到底,還是我這個當娘的沒教好。」
「要說會管教還得是周大娘子。瞧敏丫頭現在,多有樣啊。這通身的氣派,還以為是哪位公侯家的貴女呢。」
周大娘子舒心地笑了,氣氛融洽起來,好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。鄧芸垂著頭回到窗邊的小榻,周敏乜斜著瞧了她一眼,只將銅壺重新放回灶上。
「我說周姐姐,您就別藏著了。那位女官呢,也請出來讓我們見見?」
周大娘子笑道:「已經讓人去請了。」
話音剛落,便聽門外女使通傳:「大娘子,宋娘子到了。」
「快請!」
宋時與緩步而入。她穿了一件天青的直綴,滿頭青絲用一根素銀釵子鬆鬆挽著。申時二刻的陽光不濃也不淡,透過地上的白雪照進來,映得她的肌膚近乎透明。
房間里的空氣都凝固了,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涼氣。在或驚訝或恐懼的目光中,宋時與露出一個笑容。
——沒想到吧,我還能活著出現在你們面前。